从wabisabi到格里高利
古代日本是农耕社会但没有复杂文字符号系统,也导致长期缺乏精确历法。这意味着时间不是一个客观现象,从农耕渔猎到个体寿命,从部落仪式到家庭生活,感官时间由于缺乏外在的客观尺度作为映照,导致了个体情绪反馈上的迟钝和无奈,一种集体的听天由命感,最终形成了文化上的独特审美风格——从物哀(もののあわれ)到侘寂(侘び寂び),旨在接受事物的"不完美"。
"侘寂"又和中国道家思想的清静无为有所区别,因为道家有道的客观观念在先(道经和德经是分开的,对应着人是"无为"的主体,而德经更对应着主动的、建构性的社会理想)——作为一种文化品格,侘寂是"德"上中立的,也只有中立/道德虚无能形成一种足以消解因农耕和渔业中缺乏精确时间预测能力而带来的人为或者自然灾害对应的集体创伤(collective trauma),因为建构意味着更多的消耗(和创伤)。
引入汉字和古代中国历法(尤其是高精度的基于太阳黄经时的二十四节气)之后,语言文字和复杂数学/天文历法的出现大幅提升了古代日本农耕社区应对自然灾害的能力。
精确的历法、复杂的文字和先进的制造技术带来了时间感的客体化,但并未带来人的主体价值,所以物哀作为文化的"显性基因"被完整继承了下来,这也是一个逆向淘汰的过程——追求完美的存在也意味着必然要追求完美的消亡,接纳不完美的才能活下来。
这种文化上的惯性是如此强大,即便引进更精确的格里高利历并彻底"西洋化"之后,侘寂仍然是一个高度集体化的现代日本社会中鲜明的美学甚至伦理标记。
近现代以后,量子物理学(广义相对论)揭示了时间本身不是完全恒定、客观的现象;进入互联网时代后,由原子钟驱动的互联网时间戳也使得个体完全不需要承担精确测量时间的社区义务——时间再次从客观事物回到了复杂的、主客体混杂的"感官体验"。
侘寂、或者说泛化的日本禅宗佛教审美,对应了这种特殊的现代个体体验,即回到对时间的无知和静默之中,接纳存在意义上的"美丽哀愁",另外一方面则是对应禅宗佛教"婆娑世界"的特定时空观念——这也是东方文化中少见"存在危机"(existential crisis)的一个原因,"世界"这个词本身就是佛教发明的(《楞严经》中最早出现)、一个基于无限和混沌的、服务于宗教理念的时空统合概念,其根源上就更接近于一个标记,而非"客体"化的存在。
时间是一个复杂的现象,也是一个简单的、知觉的观念,与之相反的,国家-民族是一个复杂的观念,但却是一个客观的恒定现象——作为观念的、作为"想象的共同体"的国家民族,事实上总是经由刻意"模糊主客体边界"而塑造,缺乏客观的外在尺度、无可衡量和对比,"共同体"其对个体的道德情感浸染才能和类似时空观念的自发性形成对照。
现代社会的人类社区活动是精确的,从婴儿死亡率到GDP波动幅度——但你(仍然)不能测量一个国家本身,就像不能量化一个人的"自我意识"。
在这个意义上,没有文字符号的语言可能才是最有道德力量的。